自郕境獨自歸來,素續緣將白衣女子託予的地圖轉交素還真。

  覽觀地圖,素還真斷然決定前往。
  素續緣、言信與宰夷齊,先後請求隨行。

  地圖指引是近天界中處的西域深谷。
  谷中隱者離群索居。
  「風鐸古木?」聲音自木屋內傳出。隱者開門面對來客:「你們錯來了時節,尋根之路得到冬季方可通行。」
  毫不遲疑,素還真直問:「可以叨擾到那時嗎?」
  「將丞……」言信訝異。但剩下的話語在宰夷齊按著他的肩膀後,吞下喉頭。
  「深谷鮮有人訪,自是來者不拒。」隱者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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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暫時寄居。
  宰夷齊與言信打理生活瑣事。素續緣偶爾會到谷中尋覓藥草;和素還真之間,沈默依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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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夏至,午後。
  隱者見眾人都在屋內。取出泛黃書冊:「一事想請諸位幫忙。」
  「事實上,我也在尋找……一個人。」眾人放下手邊之事,聽他續說。
  言信自隱者手中接過書冊,翻閱著。

  「尋找一位能夠記憶這書冊的人。」
  疑惑留在臉上,書冊自言信傳交素續緣。
  一旁,宰夷齊笑說:「在這深谷中尋找?」
  「若有緣,千里相會。不是嗎?」隱者和顏回道。見到言信臉上的疑惑:「書冊是記述西域古國的佚史。」

  流讀完前半冊,素續緣更向後翻了幾頁。鎖眉搖頭,書冊轉交宰夷齊。
  「所以書冊的後半部,是用西域古文寫成?」宰夷齊隨手翻看。
  隱者引領而望:「你認得?」
  「只是猜測。」還笑。宰夷齊揚眉,將書冊遞到素還真手中。

  接過書冊,一頁續著一頁,素還真快速翻閱,直到末頁。
  闔書、閉眼,若有所思。微笑,不發一言。
  而後,又自書冊中頁翻起,至末頁闔上;再沈思。如此,接連三次。
  靜默。眾人就看著他一舉一動。


  素還真再次將書冊翻開。
  瞬間,砰然巨響,自身後傳來。
  屋門打開,卻無人在外。是長風啟門,直行灌入。
  屋內被風盈滿。
  長風更將素還真手中的書冊吹闔上。
  笑容凝滯,持書的手霎時無力,書冊掉落地面。

  失神地,素還真伸手拾起書冊。目光始終留在門口。
  長風擺盪屋門,開開闔闔,碰撞發出聲聲巨響。
  素還真將書冊置於桌上。無視於眾人投來不解的眼神,獨自走到門口。打開屋門,向外遠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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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回過身來,已是夕陽西垂時分。

  眾人圍桌而坐。
  「你真能全部背誦下來?」言信看著凝神書寫的素續緣問道。
  猶自續寫,素續緣輕輕搖頭:「當然不能。書冊前半部,使用天上人間通行的文字,還好記誦。但後半冊……」
  坐在對面的隱者,倒看素續緣默寫的字句,頻頻點頭。「無須急於一時,我們有的是時間啊。」
  「不是時間問題,而是後半冊的西域古文,我一字不識。」素續緣苦笑。

  偶見素還真已轉身,宰夷齊揮手揚聲:「將丞,您願否試試?」
  溫然而笑,素還真走近素續緣。
  素續緣主動將紙筆轉交,位子讓過。靜然走到素還真身後。
  已至書冊前半部的最後幾頁,素還真接續書寫。

  直到後半冊,素還真寫下第一個字。
  「你認得西域古文!?」隱者突然站起,驚喜之情溢於言表,彎腰貼近仔細看著。
  素還真微笑,搖頭。
  專注地續寫,速度比較前半部的末頁慢了許多。
  偶爾,同一筆劃一描再描;偶爾,回筆再補上一兩劃。

  「這……原來……」隱者看著對方一頁接寫一頁,臉上表情卻是由驚喜到震驚,「但……這怎麼可能?」
  看著隱著奇異神色,言信不解問道:「什麼不可能?你不就是在尋找,能夠記憶這書冊的人?」
  隱者彷若不聞,言信望向素續緣與宰夷齊。
  素續緣搖頭。
  宰夷齊看著素還真默寫的文字,皺眉沈思。不一會兒,輕敲著自己的頭,放聲而笑。眨眼,向言信說道:「這……等一下再說。」

  汗水自隱者額頭滴落,溼濡墨字。抬頭,素還真才發現對方驚異的表情。把末頁的最後一行寫下,疑問:「你怎麼了?」
  隱者木然未答。
  反是宰夷齊笑說:「將丞,您可曾聽說?」
  「聽說?」寫畢停筆。
  「聽說西域古文的書寫習慣,是由左至右、從上到下。而您這樣……」宰夷齊右手劃動著,由上到下、從左至右。「把一個個文字當作一塊塊圖像的強記,可是非常駭人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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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隔月。

  熾日燎空。
  素續緣自谷中採藥回來。見素還真獨立屋外沈思,薰風微動衣袖。

  「父親……」語音怯弱。
  素還真轉身,微笑相望。
  相望許久。還是素續緣先出聲:「您……難道沒有什麼想對我說?」
  「說什麼?」

  「說什麼?」素續緣雙手緊握。「對、對、對,您什麼都不用對我說。我不該知道您與皇族的恩怨,我不該瞭解您與仲若薇的情仇,我更不該聽說您與顏茹葭之間……」走近對方:「我們只是父子而已。您的事情,我什麼都不用明瞭,不是嗎?」

  素還真的目光自素續緣身上移開,看著他身後不遠之處。沈聲說道:「自世譜除名,我與皇族已無關係;是恩是怨,也早就一筆勾消。」
  「一筆勾消?那,為什麼皇太后那樣地畏懼您?深恐您會回來報復?」素續緣眉頭深鎖,直望對方:「又為什麼靖王要我轉告,請您放過皇太后,他願意代罪?」
  「他們真這麼期待?」素還真輕笑。「那我可讓他們太失望了。」


  「關於仲若薇……」素還真深吸一口氣,別頭看向木屋:「你可以放心。我倆之間,毫無情緣可言。」
  「無情無緣?」不由自主,素續緣退了幾步:「那麼您是不是要再說,您根本不認識顏茹葭這個人?」
  「續緣……」舉步向前,卻又遲疑。素還真黯然說道:「茹葭……,她很久以前就過世了,一切的一切早已成為過去。」轉身,望著屋旁參天巨木。
  「您……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?」聽得絕然言語,素續緣緩緩搖頭。「那母親,她對於您又是什麼?」不敢再聽到答案,慍然奔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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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悵望他離去的方向。
  半晌。
  屋門打開。「抱歉,方才聽到你們父子對話。」隱者自內步出。「你就這麼目送他離開?不把誤會解釋清楚,他可是會恨你一輩子。」
  「誤會?人生中可算是正確的遇會,又有幾回?」素還真慨然而笑:「就讓他繼續再恨我吧,或許,我還不想被原諒。」慢步走向屋旁巨樹,輕撫木紋。

  隱者亦走到濃密樹蔭下。風動枝葉,葉語呢喃。
  素還真沒有多做解釋。輕敲巨樹修幹:「對了,我準備向你告辭。」
  「告辭?你不是想尋找風鐸神木的來處?」
  「不,那已不重要。」素還真微笑:「我已找到更需要的東西。」
  隱者疑惑看著對方,「是?」

  「我想起,當初為什麼要忘記過去。」


  朝著出谷的方向走著。
  隱者取出一柄長劍。「贈你。」神色誠然。
  「這……,我原有自己的武器。」素還真推辭著。
  「數千年來,你是唯一能記憶那書冊的人。」
  「但書冊的後半部,是用西域古文寫成;長劍的擁有者,也當是西域之人。」
  「那也不重要。長劍更待有緣之人。」隱者雙手奉上。

  「可是……」盛意難卻,素還真接過長劍。到手,微有驚疑:「這?」
  「祂是一把木劍,所以不會與你原來的武器衝突。」隱者微笑。
  輕極。素還真抽劍離匣,沒有寒光入眼,唯有淡雅清香飄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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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知道奔行了多久,不知道奔行了多遠,終於在林木盤根錯節處絆倒。
  素續緣伏地不起。
  肩背微微顫抖,握拳的雙手青筋隱現。

  許久。自不遠處,腳步聲慢慢靠近,直到素續緣的身旁消失。
  翻身坐起,素續緣輕拭臉頰上的泥。面對來人,解釋說道:「只是絆倒……。」
  「只是絆倒。」言信也說,偏著頭,眼角有笑意。伸出手來:「你這樣可是會讓人擔心的。」
  「父親他才不會擔心我。」拉著言信的手站起,神情落寞。

  「誰說是將丞了?」言信哂笑:「我是要說,閔愛很擔心你,臨行還請我多照顧你。」
  「閔丞相……他……」
  「他見你來到天界後,總是一人落落寡歡的。」
  「是嗎?」素續緣勉強一笑。


  循原路而回。
  「該向你道歉,剛才你們之間對話,被……」
  「原來……」素續緣想到對話時,素還真望著自己身後方向。「其實,即便你不在,父親也不會對我多說什麼的。」
  言信輕拍對方肩膀:「將丞向來就是這樣的,像當初會宴六臣,卻一點都沒有透露要離開的口風。這次……」

  「這次?」
  「這次將丞也不會留在東域太久吧。」言信嘆氣。
  步伐放慢,素續緣望著對方:「是宰夷齊所說?」
  「事實上,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來。」言信猶自行色匆匆:「就拿東西和議來說,有端木英在,將丞請閔愛同去已經太多,要我自蘭陵趕去更是累贅。」苦笑,「一切只因為,季孫勝邀約的是『將軍丞相』,而現在閔愛掌理丞相印,我負責將軍令。我想,對將丞而言,他恐怕早不當自己是將軍丞相了吧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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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回到木屋。
  遍尋,不見素還真與隱者。

  言信走到巨樹之下,抬頭望著枝幹繁密之處。提聲吶喊:「宰大哥,將丞呢?」
  素續緣輕輕一聲:「啊,原來……」也走近巨木,才發現葉影光隙間,有一黑影。

  半晌,樹上慵懶語音傳來:「……我正熟睡怎會知曉?」
  言信急敲樹幹:「宰大哥!」
  「……我只夢到,將丞向隱者告辭……」
  震驚,言信猝然吸氣。跺腳,一拳擊向巨木:「你就這麼眼看將丞離開,也不勸阻。」別身,匆忙奔往谷口。


  枝幹撼動,零落片片蒼翠。在最後一片葉子落地,宰夷齊也樹上翻下。
  「難得美夢,就這麼被他攪擾成空。」深了個懶腰,喃喃自語:「睡覺怎麼『眼看』將丞離開?要勸就自己勸嘛,一廂情願地指望我,然後又怪我……」
  望著對方,素續緣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接話。
  只見宰夷齊慢條斯理地輕拍衣上塵埃。

  素續緣突然想到:「莫非這次同來,言將軍是……」
  「當然是要勸阻將丞離開囉。否則他怎會捨得放下邊城,長留王都?否則他怎會自動請行,同來深谷?。」

  見素續緣愣然無語,宰夷齊靠近搭著他的肩背:「我們也該收拾囉。」
  回神,素續緣不能理解地問著:「那麼,你又為什麼沒有勸阻呢?」
  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啊。」輕挑眉:「見到隱者愜意的生活,你不會羨慕嗎?見閒思齊;發現自己不夠悠閒了,就該反省。不是嗎?」

  素續緣不禁笑著搖頭:「明知父親他要走,既不勸阻,又何必千里隨行呢?」
  宰夷齊輕哂:「端木英不是說過,各地歡迎和餞別的方式是不同的。你忘記了嗎?」


  大暑,黃昏。紅雲彩空;綠蔭之下,風透薄涼。

 

(民國88年9月3日初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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