滂沱直下,雨勢迷空漫野。
  未戴面具,素還真步出屋簷遮蔽,大雨中佇立。

  依舊在素還真的回憶裡。
  素續緣知覺著打落在素還真身上的點點滴滴,知覺著素還真彷若無感的衣衫溼透。而素還真只是直直看望遠方。

  雨霧溟濛,曠野俱無人煙。
  自清晨至黃昏,雨勢時急時緩。
  素還真一動未動,雨中獨立。

  「她不會回來的。」素還真喃喃低語,輕輕搖頭。
  緩緩蹲下身,雙手抱膝,低頭、閉眼。持續任隨雨水打淋。


  天色昏晦但始終未至暗黑,時光流逝依然卻彷彿逐漸停滯,素續緣覺得由四肢到全身越來越冷寒,意識越來越渙散。

  雨中蹲坐,不知過了多久。
  突然,傾雨不再淋落。
  素還真睜眼抬頭。
  迷見紅衣彩艷,女子身旁持傘默立。

  不止歇,雨驟急,落地後猶反濺二人。
  素還真猛然起身,將對方抱緊。
  暖溫傳來,素還真激動落淚笑語:「怎麼可能?妳怎麼可能回來?」

  似是受到驚嚇,女子手中紙傘掉落。
  罩雨滂然淋瀝。

  無視於雨勢,未察覺身體越來越沉重,素還真將頭靠搭她的肩頸,緊緊、緊緊環抱對方,還是不可置信:「我以為妳不會回來了,妳沒有理由回來的啊……。」
  微笑間,意識猝然不見。


■      ■      ■      ■      ■      ■


  「不要走!」伸手使勁抓握。
  素還真乍然睜眼。驚夢醒覺。
  臥躺木屋地面,身上蓋覆天界常見的絮草保溫。素續緣見到自己的雙手,正緊握著杏靈公主的手臂不放。

  素還真緩緩鬆手。
  身旁的杏靈公主微淡笑了笑:「既然送走了我,卻又在雨中苦候。你究竟是在等誰呢?」
  素還真只是凝視著她,沒有回答。

  伸手探溫對方的額頭,杏靈公主嫻雅笑語:「你不睡了嗎?我還以為你不想醒來了呢?」
  「我病了多久?」素還真的聲音透著病中的疲倦。
  杏靈公主用手勢比了個「七」,微笑:「七天七夜。還沒這場雨來得久。」

  「七天七夜……?七天來,妳都一直守在這裡?」素還真說著,陷入短暫的沉靜。
  似乎想起什麼,突然又抓握住杏靈公主的手臂:「昏睡時,我說了什麼夢話?妳又聽到了些什麼?」

  被抓握的手臂掙扎著,杏靈公主蹙眉看著對方:「那是你的夢,夢裡說了什麼,該要問你自己,為什麼問我?」

  猶緊握。
  僵持相對。屋外雨聲瀟瀟瀝瀝。
  「外頭雨聲這麼大,你說的夢話,我能聽到什麼?」杏靈公主另一隻手試圖扳開素還真的手指,「況且……就算、就算我真的什麼都沒聽到,你每夜每夜的夢魘,就會憑空消失嗎?」
  遲疑,但終於還是鬆放。素還真推開她的手,翻身背對。


  雨聲不斷,其間交錯陣陣清脆細響,依稀是風鈴的聲音。
  半晌,素還真開口:「再過去就是郕境了,既然已經離開了這裡,妳又為什麼回頭?」
  「是風要我回來,而雨把我留下……。」杏靈公主的聲音已然遠離,應是到了窗旁。

  清靈細語縈迴著。素還真翻過身時見到,杏靈公主正輕輕地撥弄繫在窗邊的一串風鈴。「我走到一半,才發現遺漏了母親她留給我的風鈴。……回到這時雨正大,偏偏你倒下時又把紙傘壓壞了。」
  晶瑩皙澈,風鈴乍看似若純然透明;風中微動時,卻又流展七彩顏色。杏靈公主輕笑:「你該要感謝這風鈴的,不然,真不知道你還得在雨裡淋多久呢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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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素還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杏靈公主的身上;不由自主地,素續緣一再憶想起自己母親風采鈴的形影。
  「對了,一路送我走來,我還不知道要怎麼叫你呢?」杏靈公主翩然起身,婷婷自窗邊走近素還真。
  「雨停時,你就會離開吧。」素還真淡漠地說:「那叫我什麼,又有什麼重要呢?」
  絲毫不在意對方的生陌,杏靈公主續問著:「稱你將軍嗎?那不是一個名字啊,還是本來的孟晴……」

  「不要!」瞬間,素還真的情緒由平靜而憤怒,「叫我惡徒也好,屠夫也沒關係,就是不許、就是不要提到那個姓氏!」
  杏靈公主稍愣,望著對方激動。

  察覺自身的情緒起伏,素還真嘗試平復:「不然,妳幫我隨便取個名字。」
  「命名啊……?」杏靈公主遲疑。

  「你娘親姓什麼?」杏靈公主接問著。
  未多想,「素。」
  「素……,真兒……。」杏靈公主呢喃自語。隨後嫣然巧笑:「那叫你『素還真』好不好?」

  「還真?在這殘酷虛偽的世界裡,還回生命的本真嗎?真是個諷刺的名字。」素還真笑了笑。
  轉念間,素還真雙眉皺起:「等等,方才妳提到『真兒』……?」
  「有嗎?你聽錯了吧?」笑語間,杏靈公主先前被抓握住的手,微微向自身縮近。
  素還真伸手掩覆雙眼:「夢話……妳果然什麼都聽到了。」

  手撤開雙眼,素還真見到杏靈公主倩然笑望著他。
  「要不,同你隨母姓。」美目流轉間,杏靈公主輕語:「你可以叫我『顏茹葭』。」
  「顏茹葭?為什麼叫『茹葭』?」
  顏茹葭對著素還真眨眼:「茹葭,如假。在這真實的世界裡,你眼前這個人,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虛假吧?」

  一直以為,杏靈公主仲若薇與顏茹葭,應是不同的兩人,然而此刻的對話,卻令素續緣百思不解。
  反覆思量推敲。但隨著素還真頻頻望看顏茹葭,素續緣的思緒,一再再地,被牽引回過去。
  回到過往,那段與母親短暫相聚的如夢時光。


  雨聲如舊。
  「真實的世界中,虛幻的夢終於要醒。」素還真輕嘆,「是不是雨停了,妳就走?」
  顏茹葭轉頭看向窗外雨勢,密密綿綿,「倘若我說,就算雨停我也會留下,你歡不歡迎?」
  「真的!?」驚喜,又落寞:「因為同情我嗎?」

  「不是同情誰,」淡笑,顏茹葭雙眼微閉。聲輕,似若風之絮語:「只是看見我自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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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艷陽下,水池之中蓮花盛開。
  素續緣感覺自身正凌虛御風而立,髮絲順揚。

  素還真突然下腰,摘取白色蓮花一朵。
  花飄香,素還真深深呼吸。閉目沉思,身體緩緩沉降,雙腳先是踏在薄葉之上,而後陷入泥濘之中。

  「怎麼突然收起術法?」素續緣感覺到,自身後被人溫柔環抱。
  耳畔是顏茹葭清雅的聲音,溫和暖流傳來,身體舒適飄然緩緩飛昇起,逐漸遠離池泥。

  「我想起以前的事,」素還真睜開雙眼,「那時我很小很小。有一次,晴明皇……明皇子帶我出外遊玩,回宮時我們摘折了白色的蓮花,要送給娘親。」
  「娘親她捧著花,什麼都不說。」素還真看著手中的蓮花,「……夜裡醒來,她紅著雙眼。問她怎麼了,娘親只是微笑,說我還小不用知道。」
  「她好像還說……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……。是那樣的小聲,我幾乎要聽不到。」將臉貼近花瓣,素還真聞著清香雅淡。


  微用力,顏茹葭將素還真緊緊環抱。兩人凌飄至池畔草地降下。
  「蓮花,對西域的人來說,它的花語是『戀』呢。或許是愛戀,或許是思戀,或許是留戀。」顏茹葭鬆手,緩步至素還真面前,握掌他捧花的手:「你覺得,你娘親戀想著什麼呢?」
  「我不曉得……。」眉糾結,素還真微微搖頭。花香中,低聲自問:「戀著什麼呢?」


  忽抬頭,看著對方:「原來妳會術法?」
  「這是我唯一會的。」顏茹葭溫柔笑著:「我的好姊妹想教我,所有她曾學過的法術,可是我卻只肯學這項。」
  「好姊妹?」素還真輕嘆,「可惜我再也沒有兄弟親人……。」
  素續緣依稀見到,顏茹葭在素還真重複說到「好姊妹」時,纖手撫順過嘴唇,似若為剛說的話語而遮掩。

  「沒有親人?」聽見素還真的嘆息,顏茹葭細語:「是因為舊恨嗎?還是不可以原諒呢?」

  素還真沒有回覆,反而哂笑岔開話題:「妳只肯學這項術法?因為它讓妳在危難時逃離嗎?」
  顏茹葭點頭微笑,彷彿看透了素還真的不願回答:「因為它無法傷人,因為它可以讓我從束縛中、解脫釋放。」

  赤燄下,白蓮清香風間徜徉。
  綠水池畔,素還真望看眼前紅衣迷艷。

 

(民國90年6月3日初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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