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還是不懂、它想說什麼,妳知道嗎?」仰望,古木參天。

  微風吹拂,枝葉呢喃。
  素還真獨立樹下,傾聽風聲樹語。

  無覺於時光流逝,回神已是斜陽夕照;低頭、素續緣才看見,不知何時起身後一道影子,錯疊著素還真的。
  未轉身,卻也沒有立刻戴上面具,素還真背對來人直接問道:「你來多久了,有什麼事情?」

  「是,想向您報告關於農作的收成。」熟稔的質樸語音,素續緣認得是閔愛。「繼前幾年的豐收,今年各種穀物蔬果的收穫仍為成長,至上月為止、各地回報……」
  耳聽閔愛細項說明著,素還真的目光飄忽,望過宮殿、望過丞相府宅、望過原野林田。


  直到停留在農忙田間。凝觀一農婦攜子,前來探望丈夫。就看她為農夫遞上飲水、小點,止渴止飢;孩童就在夫婦身旁玩耍嬉戲。
  融融和樂闔家之情,都看在素還真眼裡。

  口語言談,想是話家常。當汗水自農夫的額頭,被農婦溫柔拭去;淚水也同時自素還真的眼眶,無聲溢落。
  沒有哽咽,素續緣卻覺眼前視野漸漸朦朧。

  不拭淚,素還真微抬頭,讓臉上的溫溼隱入髮鬢。
  起步前行。閔愛身後緊跟上,依舊報告著:「如此一來,言信參政趕工監造的穀倉,恐怕仍不足以貯藏今年所有收穫;而與西域三境的商議,又還只是……」

  「那、就先慶祝!」素還真驟然打斷對方。
  「慶祝?!現在慶祝?」閔愛一愣,語音充滿疑惑。「豐收慶典一向都在……。」
  「不用再等了、我也不想再等了。其他的事情全緩下。」素還真止步,仰視風中神木。「你來安排,十天後、我要會宴眾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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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素續緣猶記,相似的仰望、是在郕境的夜晚蒼穹下。
  天色幽晦,白霧茫茫,薄遮湖景溟濛。
  獨見一孤星,透雲閃耀奇異光芒。

  望空失神,直到身後傳來語聲:「夜半難眠啊……。船主並不介意舊畫的損毀,還有什麼掛念你心呢?」
  「我……。」素續緣欲言又止。半晌,才再說:「沒、沒什麼。我只是見到今晚的夜景很美,還不想睡。」

  一笑,會心;端木英慢步走近船尾甲板。同樣抬頭觀視夜空,「夜景是很美,尤其夜星如此耀眼,而、傳說又似言之鑿鑿,不是嗎?」
  「果然……,果然那就是傳言中的禍星。」蹙起雙眉,素續緣低頭平望迷濛前景。

  船身隨波微微起伏晃盪。
  「難道你相信,關於將丞出世時的禍星傳說?」端木英輕語問說。
  「我怎麼不相信?」心緒紛亂間,素續緣脫口而出,「到底我能相信他什麼?面對我,父親他什麼都不說、什麼也不辯解,彷彿就算我誤會他也沒關係……。」

  看著對方言談間,不自覺地握緊拳頭。端木英溫緩撫拍素續緣的肩背,試圖平和他的情緒。
  卻讓他更難控情感;素續緣驀然別頭,走向燈火無照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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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任對方身影隱沒在暗黑之中,端木英沒有再跟上。許久,才打破沉默。「我知道這麼說,對你很殘忍;但、將丞就是這樣,你很難期待他說出什麼心事。」
  「……對不起,我太失態了。」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,素續緣拭去臉上的水痕。

  深深吸了一口氣,端木英平視遠方霧景蒼茫。「很久以前,我也這麼問晏產。問向來喜好天文星象的他,怎麼看待禍星傳說?」
  素續緣慢步回走。


  「當時他……他微微一笑,反問我如何確定那天象家是說『災禍之星』,而不是『炫惑之星』?」追憶過往,端木英表情顯得溫柔。
  靜聽對方言語,素續緣止步再望天際。
  孤星閃耀如舊。

  「相對將丞的作為,不如說是『惑星』吧,晏產這麼樣比擬。就是那樣顯眼、炫目,那樣讓人迷惑他的居心意圖……。」端木英一笑。「我追問,那麼是天象家的預言錯了嗎?」

  事後回想,素續緣覺得或許自己當時並未聽懂對方話語。
  「晏產他……語帶深意笑說,會不會、天象家沒錯,他也說得很清楚,是『惑星』不是『禍星』;流言傳說、卻只是旁人聽不懂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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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美酒佳餚,歌歡舞曼。
  丞相府、議事堂,將丞夜宴六臣。

  筵席的籌備者、閔愛,當時才初露頭角。遇逢天界罕見的大旱,再出仕的卜晏產引薦將丞啟用,那時沒沒無聞的閔愛。
  於是,在將丞鐵腕重劃農地後,閔愛教導百姓改變耕作的方式,讓原來一年一穫的土地,進為春秋兩收。配合卜晏產的天文知識,閔愛更引導農民順天應地輪栽作物。此後,豐收漸成常態,甚至得興建倉庫來收藏餘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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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算起來,那一年正好是東域有史以來,首次遇見連續七年的豐收。
  更是千百年間唯一僅有,將丞下令會宴眾人。
  不明的意圖、無端的聚會,府外更是派兵嚴格戒備,除卻受邀者,旁人一概不許接近。惹得當時議論紛紛。


  會宴不是人間鴻門宴,也無需要杯酒釋兵權;但筵席間的氣氛卻是奇詭,眾人各自飲食、無交談,歌舞過眼、不入心。
  將丞坐在主位,宰夷齊再看見當時的景象。席下六人,左右對坐兩排,由遠而近分別是閔愛與言信、卜晏產與冉原毅、端木英與當年的自己。

  隔著面具,將丞觀賞來客的無心飲宴、遠比美食歌舞更多,目光在席間游移。
  穿過舞者曼妙身影,偶然停駐。宰夷齊發覺將丞輕蹙起眉,在看見當時席上一手支頤,一手進食的自己;太顯明、頻頻點頭,有難掩的睡意。
  再望對面,將丞微揚唇角。餐碗內米飯盡,杯盤中酒菜卻是一口未動;端木英聚精會神,正重閱商約文書。


  就在東西商議前夕,宰夷齊記得、自己與端木英正為談判做最後的準備,卻被將丞緊急召回參宴。
  東西十年商議,從貨物的交換、到學藝的交流,開啟往後千年兩域之間的和平,任當時誰也始料未及。

  本來只因東域連年豐收,五穀雜糧的產穫量,遠超出穀倉的興建速度與存置期限。將丞於是採納建議,仿效西域三境商物互通,指派端木英與自己負責展開兩域商議。
  預定的協議地點接近蘭陵,而邊城早已有與郕境通商的前例,是以東西商議之前整整一年的時間,兩人幾乎都在蘭陵度過。分工下,商契條約最後由自己審定;現場談判則任端木英主導。

  商議就在眼前,將丞卻突來急令,要兩人立刻返回王都赴宴。端木英本打算抗命不從,將丞似乎早已預料,特別傳訊威脅,不赴夜宴、也無須再與西域談判。
  別無選擇;在王都回途的車馬上,就只能日以繼夜、焚膏繼晷逐條細審契約文字。千年之後,透過將丞回憶,宰夷齊才驚覺、當時席上自己的疲態是如此顯明;端木英還有餘力,覽閱重修後的商約文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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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清歌妙舞賞心悅目,一曲接連一曲;珍饌佳餚美味可口,一道接續一道。但宴上賓客多無心歌舞,食不知味。將丞也不點破。
  每道佳餚美酒,將丞試過幾口,淺嘗則止;歌聲繞樑、舞姿曼巧,將丞偶爾隨節而拍。淡薄笑,目光卻總留連席上賓客。

  透過將丞回憶,宰夷齊才知道當晚心不在焉的人,不止於端木英與自己。卜晏產也是,每每低頭沉思,只單手夾箸取用飲食,案桌下另一手緊握著奏摺;相對的冉原毅更是深鎖眉頭,一手置按佩劍,終夜不曾鬆放。


  不知是時機恰好敏感,還是將丞特意挑選。
  會宴的時間,正是舊帝方死、新皇初登,王權動盪不穩之際。將丞剛自皇譜中被除籍,權傾天下的他夜宴六臣,是否意圖謀朝竄位,引得朝野諸多揣測。……想來卜晏產手中奏摺,必然為此。
  看著冉原毅按劍不放、心事未決,宰夷齊再想起當時。西域傳來風聲,郈境君主以冉原毅的親人性命相脅,要他用將丞的項上人頭交換。記得為此,冉原毅讓向往歸鄉查證,但向往卻再沒有回返東域。

  事後曾反省當年總總,席上各人關切自己的憂患是自然,府外旁人疑猜會宴的意圖也不意外。
  要讓宰夷齊不能解釋的是,不察他人心思也就罷了,竟也疏忽將丞特別邀宴六人的情意……。是因為當年自己全神投入東西商議、太粗心?抑或者以為已經相識百年、太放心?


  夜漸深。歌舞歡喧,更顯得席間的冷清。
  看眾人始終無言,將丞突然站起。當眾人目光全匯聚時,將丞一擊掌、打破靜默:「撤去歌舞。」

  席間再無遮掩;賓客各自低頭,取用桌上酒菜,依然是無言。
  「怎麼、諸位都沒話想要說?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?」氣氛幾乎冷凝;將丞卻毫不在意,緩緩坐下。一笑、再擊掌,「來人,撤菜餚!」

  於是,除了端木英案桌留有商約文書,其餘各人就只剩下酒壺與酒杯。賓客們一小口、一小口,飲用著最後的沉默理由。
  將丞終不願放過來客,再是一笑:「撤酒!」並示意所有侍從都退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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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堂內賓客,相望沉默。
  端木英揉揉雙眼,低頭再讀文書。冉原毅直看著將丞,佩劍握得更緊。

  「將丞!」卜晏產與言信異口同聲,先後站起。
  言信相讓,看向卜晏產;對方卻是欲言又止。

  將丞望一眼卜晏產的躊躇不決。「言信,你就先說吧。」
  「屬下離開蘭陵已多年。」不再遲疑,言信心切急說:「請將丞允許,在最後一批糧倉興建完工後,讓屬下歸返邊城……。」

  「始終住不慣王都嗎?還是永遠放不下蘭陵?」將丞一眨眼、再一笑,「好,就順你的要求。」
  目光掃過言信的企盼神情,將丞沒有看向卜晏產,卻是焦距在冉原毅的身上。語帶玄機切問:「怎麼、冉原毅你都不說話?是你可以不想家、又或其實是很思鄉但卻太顧忌?」

  「將丞……」站在對面,卜晏產欲語。將丞卻不理會,猶針對冉原毅,「還是你擔心說錯什麼、做了什麼,會傷害所謂的君臣之情?」
  堂上靜極。冉原毅咬緊牙根,案桌下握劍的手、微顫。
  就在這一刻,冉原毅身旁座位,傳來一聲物品碰撞桌面的響音。

  引得、所有目光,匯集向同一個方位。
  事隔千年,宰夷齊才知道。將丞當年曾有狠狠瞪了一眼,當時已然趴睡在桌面上的自己。


  「想說什麼、就快說。否則錯過機會,再要說就太晚!」將丞終於看向卜晏產。加重語氣,難辨喜怒:「不過,你千萬想清楚,這場面、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?」
  「將丞您會宴眾人,究竟為著什麼?您是否打算……」卜晏產原已拿起奏摺,言語之間卻又放下。若有所思、猶豫難決,再是欲言又止:「您是否打算……?」
  「你、」將丞才啟口。又來一聲碰撞。

  卻是專注商契文書的端木英,以手敲拍案桌。
  「這條款,寫些什麼?看都看不懂……。」似是自語呢喃,聲音卻剛好讓堂上之人都聽見。

  將丞先是一愣,接而大笑:「好、很好,非常好。看不懂是嗎?看不懂的、猜不透的、想不通的,會後再繼續。」

  「這場會宴,到此為止、散了吧!」將丞起身,望看席上六臣,「各位的心意、我明瞭;不過,今晚我很愉悅。」


  賓客一一離席;將丞默看、失聲而笑。

  宰夷齊忘不掉。那夜六人離開丞相府後,分別都被追問到,會宴中究竟發生何事?
  是否將丞想要停止商議攻打西域?是否將丞想要推翻明帝,自立為皇?是否將丞想要捉拿處置,可能再次背叛的冉原毅?是否將丞想要……?
  竊竊私語、議論紛紛,什麼臆測推論都有,就是沒人相信,那夜就只是餐宴一場。

  分問六人,六人異口同聲、內容一致,已是惹人猜疑。
  而更啟人疑竇的是、最無法說服旁人的是,除卻籌備的閔愛之外,其他五位沒人說得清楚,當晚歌舞曲目為何?那夜酒食菜單有什麼?

 

(民國94年1月19日初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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